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什么?”她扭头看着那个太监。整个卤簿队都保持着前进的身形,顿着不动。

太监凑近她,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回想刚才御药坊里的送药队伍,明白了。她的脸色变得铁青,低低地对那个贴身太监说了一句什么,太监领命,往另一个方向无声地跑去。

彩旗动了,肩舆动了,拂尘、提炉、团扇、水瓶、唾壶……像一支小型的部队,急急地迎着日头赶去。空气里滑腻腻的,太子慵懒地半躺在软榻上。小婵背身蜷在他的怀里,抓着他的一只手,在手背上无意识地画着圆圈。
发表于2006-12-27
那几句话忽然又没来由地跳到了太子的脑海里。“很多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你就不想试一下吗?”“你曾经说过的……”从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因为那个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一种大逆不道、五雷轰顶的感受又一次攫住他,像要抽干他的身体……但是,惟一不对的地方是,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也许自己抱怨过父王,但绝没有说出过更过分的话,更不会对她表露出来——即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况且,怎么可能改变?哪怕她想尝试?他忽然想起杰王子说的菊花绣来,她不停地绣菊花,难道那是一种神 
 
 
秘的符咒,像大唐的内宫里经常出现的一种东西,可以收到心想事成的效果?可她并不相信那套神神鬼鬼的东西,她连光明正大的礼乐祭祀都不放在眼里,她说一切的尊崇和怀念都应该深藏内心……

“我害怕……”他忽然听见小婵小声地说。

“怕什么?”他随口问道,翻过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小婵又安静了。
发表于2006-12-27
但是,“她”那大胆决绝、孤注一掷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太子想,难道仅仅为了吓唬我,希望继续那种阴暗缠绵、惊心动魄的苟且日子?不,她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女人。那她到底想做什么?朝中的确有些文臣武将是她父皇的故旧,但哪一个不是被父王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些天,”想到这里,太子尽量平淡地问小婵,“你给王后送药,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奇怪的地方?”小婵在他怀里紧缩着。

“噢,”太子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比如她召见什么外臣没有,或者,她有没有出宫去探视什么命妇?”

小婵半晌不吭声。

“是啊,”太子解嘲地笑了笑,“你怎么会关心这些事情。”他忽然感觉到小婵的身体在发抖,“你怎么了?”

小婵仍然不答,他伸手摸了摸了她的脸颊,湿湿的。他大感意外,扳过她的身子来。只见她满眼泪痕,正用手拼命地掩饰着。
发表于2006-12-27
小婵仍然不答,他伸手摸了摸了她的脸颊,湿湿的。他大感意外,扳过她的身子来。只见她满眼泪痕,正用手拼命地掩饰着。

“你怎么哭了?”

小婵投到他的怀里抽咽起来。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忽然警觉地推开她,看着她的脸说。

“没有……”小婵使劲地摇头,不敢抬眼。

“你看见……还是听说什么了?”太子大为紧张。但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一种不打自招的愚蠢意味,他收住口,尴尬地转过身子。

特别静,珠帘的影子投在小婵低头流泪的脸上。半晌,她平静地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太子,目光温柔而真诚。

“小婵什么也不知道。小婵只是盼着殿下早点离开宫里。”

太子点了点头,把刚才的窘态遮掩过去,但到底不放心,又问,“你刚才好像说,你害怕?”
发表于2006-12-27
小婵犹豫着,只好点点头。

“我说过会带你去青州的,你到底害怕什么?”太子问。

小婵沉默着,似乎很难出口。但太子盯着她,坚持让她说出来。太子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耐烦。

“是这样的,” 小婵终于说了出来,“殿下记不记得,小婵曾说过自己的母亲……”

原来,小婵的父母长年不和,蒋太医在宫里当差多年,希望蒋氏母女就住在京城,偏偏蒋氏死活不肯离开乡下。小婵一直跟着母亲,母女感情很好,但去年蒋太医回乡下,一定要小婵随自己进宫做事,“见识世面”,夫妻二人为此大吵其架,险些动了手,最后不得不让小婵自己拿主意。小婵进宫那天,蒋氏特别不放心,一再叮嘱她安分守己,并且两年期满后还是回乡下。小婵答应了母亲,加上进宫以后不适应各种宫规,就更思念母亲,几次写信请她到宫里来探亲,可母亲不但不来,反而要小婵早回乡下。
发表于2006-12-27
这时,已经到了盛夏时节——小 
 
 
婵说的时候脸红了——她刚刚和太子有了来往,万难舍弃,于是就开始把诸事瞒着母亲,指望太子按照宫规正式纳她为淑媛(太子妃嫔的一种),这样既顺了自己的心愿,也算对母亲有个交待,母亲还能以更好的身份进宫探望她。没成想两天前,蒋氏突然自己进京来探视他们父女,蒋太医为了断绝她带走女儿的念想,还特地安排她进宫瞻仰了一番,自然是希望拿宫里的气象吓倒她。无奈蒋氏不为所动,执意要小婵回乡下,她自己就住在宫外的客栈里等着小婵。小婵两头犯难,既不能催促太子,又不敢向母亲解释真相,心里折过来折过去已经翻了无数个筋斗,原本寄望于这天上午,太子能把事情向大王秉明,可是……
发表于2006-12-27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太子的心思放下了,他安慰小婵,今天时机不合适,但他总归是要跟大王提的,大王也不会拒绝他,所以无论他什么时候去青州,都不会影响纳她为淑媛这件事,反正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她尽可以先跟她母亲挑明了说。太子感兴趣的反而是,他原以为天下芸芸众生都向往百尺高墙内的生活,只有自己渴望逃出这金玉牢笼,没想到竟然有个村妇,“与我心有戚戚焉”。

小婵温柔地笑了笑,不再多说。

太子不知道,小婵说出来的,只是她一半的委屈和担心,她把另一半、也是更阴暗的一半都埋在了心里。刚才,她表面上一直在画圈,其实在想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父亲所暗示的那件事究竟是否属实。如果太子和王后之间没什么,那王后为什么给自己脸色看?西域草乌头又该如何解释?但如果那件事是真的,太子会不会也有危险?大王不放太子去青州是否一个危险的征兆?最重要的是,她一心迷恋的男人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正当她不得其解时,太子问她王后的事情,她是既紧张又恶心、既委屈又恐惧,快把自己给逼疯了……她大体已经证实了那个秘密,奇怪的是却不再恶心和恐惧,甚至恰恰相反,她忽然觉得心底变得温柔而坚定,像阳光照进了一个死角。她看着他,不仅再是喜欢他,更是怜悯他——那一定就是他终日寻醉、不苟言笑的原因,他一定因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那么自己应该独力面对,不,应该像一只蚌壳一样包裹住他,包括那些难看的部分。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爱。

“你不是要去宫外探望母亲吗?”这时候太子温和地说着,站起身来。

小婵忽然扑上去,热情地抱住了太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小婵永远是殿下的人……”她动情地说道,“小婵不在意殿下是不是太子,是不是富贵,小婵只想跟殿下一起过平平安安、简简单单的日子!”
发表于2006-12-27
太子承受着小婵的热情,她最后一句话尤其触动了他的心思,他紧紧抱住她。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太监尖利的通报。

“王后驾到——”

二人大惊失色。

 
 
 
小婵只穿着一件罗纱单衫,赶忙扑到榻上取衣服穿,但手抖动着根本不听使唤,她越发不知所措。太子一边整衣,一边抓起小婵的衣衫,手忙脚乱把她推进屏风后。“王后驾到”这四个字已经喊到第三遍,声音近在耳边,太子一边扣自己的衣扣,一边还想做一个安慰她、叫她不要慌张的手势,却不想这个手势既花时间,又无必要——小婵实在比他要惊慌得多!

“鞋……”小婵手指着太子的身后,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太子转过身,上前一步把鞋踢到了榻下,同时伸手捋了一下榻面。
发表于2006-12-27
没等太子扣好最后一个衣扣,门已经开了,王后踏进内室,后面跟着几个宫女和太监。

“给母后请安。”太子掩饰着慌乱,迎上前施礼。

王后面色阴沉,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椅子前坐下。宫女和太监们走到她身后站定,最边上的太监已经挨近了屏风。一个蓝衣太监立于一侧,手里捧着一个册子。

那是司礼监的人,太子觉得这架势有些异常,尽量不动声色地看着王后。

“听说,”王后正襟危坐,看也不看他,淡淡地,“太子殿下近来沉迷享乐,行为多有逾礼,是这样吗?”

“儿臣……不大明白。”太子面色恭顺地回答。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屏风,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王后用随便的口吻说。
发表于2006-12-27
“儿臣不敢,” 太子勉强地说,胸口忽然一阵阵发凉——他看见屏风外甩着一截淡黄色的披帛,正是小婵的。

王后望着太子不出声。

“儿臣有不当之处,请母后教诲。”太子低头谦恭地说。

他看见那披帛正被一点点地拽到屏风内,柔软的披帛掠过太监黑帮蓝布的鞋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后这时往旁边瞥了一眼,还好,那披帛已经回到屏风后。王后没有留意,又回头看着太子。

“但我说的话……太子殿下会听吗?”她似乎另有所指。

“母后的教诲,”太子埋着头,把后面两个字咬得很重,“儿臣向来铭记在心,岂有不听之说。”

王后沉默着。

太子微微抬头,发现她正用一种气苦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知道这句话刺痛了她。

“太子殿下今天不是要去青州吗?”王后淡淡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