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贫妇告退。”那人作了一揖,说。

“好吧,”王后抬头看着她说,“不过,你不能再坐严才人的轿子出宫了,会惹起司礼监的注意。我让她们给你备了一套女官的衣服,并面纱、腰牌等物,李才人会陪你出宫。”说着向门外瞥了一眼,示意她李才人就等在外面。

“既是这样,我只需要一套衣服,其他不劳王后了,”说完,那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留步!”王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

“王后还有事吩咐?”那人站住,却没有回头。

“你的女儿是叫蒋婵?”王后问。

“是,”那人愣了一下,转过身来,忽然有些紧张:“王后……不会怪罪她吧?”

王后还未及答话。“小婵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尤其不可能明白宫里的是是非非,”蒋氏分辩道,“况且,贫妇这次就要带她离宫,请王后原谅她不知者不为罪。”
发表于2006-12-27
“你过虑了,”王后看到她热心的一面,淡淡地笑了,“我怎么会怪罪她?……我甚至有一点喜欢她,她和你长得很像,脾气大概也像。”老实说,她只在意太子对她怎样,并不在意他对别的女孩如何,她为刚才吓倒了那个女孩感到一点抱歉,心里忽然生起一番玉成其事的心思。

“我是觉得和你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王后看着蒋氏的眼睛,诚恳地说,“所以我想,如果我们两个人攀上亲戚,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蒋氏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她。

“比如说,”王后沉吟着,“如果太子或者某个王子,纳小婵为妃嫔的话……”

“不!”蒋氏大惊失色,猛地打断了王后的话。

王后诧异地看着她,她再清高,又何至于此?况且小婵就在宫里做一个低级女官。

蒋氏赶忙抑制住自己,尽量得体地说,“贫妇对王后的美意感激不尽,但此事万万不可行。”

“这和你恨的那个人没有关系,”王后解释说,“这事我来作主。”
发表于2006-12-27
“不!”蒋氏又像是被蜇了一下似的,喃喃地说,“此事行不得……”

王后有一种受辱的感觉,沉默了。

“是不是小婵……”蒋氏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切地问,“在宫里不规矩?所以王后会有这样的想法?”

王后沉吟着。

“她和哪个王子有了瓜葛?”蒋氏几乎顾不得礼数了。

“……那倒不是,”王后忽然淡淡地说,“此事不用再提了。” 王后转开身子,有送客的意思了。蒋氏只好收起自己的疑虑,她向王后又深深地行了一揖。

“如果日后王后还有需要,贫妇愿供驱策。”顿了一下,她又说,“那味药对身体害处极大,不宜再服,请王后珍重。”
发表于2006-12-27
这两句话说得极为恳切,王后心里不由得一暖。毕竟她是惟一了解药的真相、而又宽慰自己的人——况且她和自己毫不相干!望着蒋氏沉静地转身、走出,王后久久地站在原地,心里百味杂陈。

忽然,她想到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奇怪了……那就是,她好像早就认得这个人。那双清亮的、忧愁的、沉静的、自尊的、善意的眼睛,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过,是在小婵的脸上吗?太子再三抚慰小婵,让她不必愁眉苦脸,既然王后说了饶过她,就一定不会再找她的麻烦——王后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人,太子强调说。所以这件事司礼监不会记录在册,别人更不会知晓,恐怕连她父亲都不会听说,以后送药尽管去送,该怎样就怎样;他这边呢,三五日之内定会向父王禀明,正式聘蒋婵为淑媛,差不多等封号下来时,他也该启程去青州了,一切都还在正轨之上。
发表于2006-12-27
小婵经此一场虚惊,好像平白长了两岁。她的愁眉苦脸并非为自己的前程,而是因为心中证实了太子的那件大逆不道之事,她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变得异常敏感,脸上充满烧灼之感,但太子安慰的话却通通没听进去,只记得他赞王后为人大度。“难道他心里还有她?他和她还有来往?”她一想到这个,心思就更乱了,直到他再提到青州,她才略觉安定。是啊,青州,那一定是一个河水清亮、两岸长满雪白的芦苇的地方,比她的家乡还要美十倍……

已经未时一刻,太子急着出门。小婵看看假期将满,也不敢出宫了,径自悄悄地回御药坊去,思量如何应对她的父亲……暂且不提。太子赶到外廷的武宣殿,杰王子、李将军和兵部吴侍郎等人已等候多时。太子连称自己午睡过了头,他取出值令官的印符,交给杰王子,并且看着东宫属员和杰王子逐一交割禁卫军官职名录、执掌限定等文书,还须做一些必要的交待。太子对这些事毫无兴致,他从来觉得自己任值令官也好,前两个月执政监国也好,不过是做父王的一个傀儡——反正主意都是要大王拿,大王在与不在也根本没有区别。逢到太子有解释不清之处,就由李将军和吴侍郎代为向杰王子介绍。杰王子起初还担心是为了自己被任命为值令官一事,太子心中不快,后来明白过来,太子还是三年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哥。
发表于2006-12-27
借着太子如厕的间隙,杰王子一路追随,想跟他多说几句话,无非是想探讨国家政令之是非曲直、父母关系之亲疏冷暖。但太子却因为心中另有疙瘩,对杰王子客气有加,亲热不足。二人言不及意,统共说了不足八句话,又以“哼哈”“惟愿”之类的空话居多。离重阳晚宴不到六个时辰了,杰王子要暂时留在武宣殿办公,太子乐得如此,赶忙找了个借口,匆匆又回内宫。

他到底心思缠绕,如一团乱麻怎么也解不开,于是让太监把轿子停到了王后宫外。发现王后宫门紧闭,太子更加猜疑,他让太监敲门知会一声,就抬了轿子回去,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外等回音。
太子转过身去,发现开的却是小门,而且出来的是一个戴了面纱的玄服女官。低级女官进出都由小门,如果要出宫办事,必须戴上面纱,这些都很正常,只是她未向自己行礼,令太子稍感意外,但觉或许是没看到自己,也就不以为念。那女官低首敛眉,径自往西而去。

 
 
 
这时正门打开一道缝,一个脸熟的宫女露头道,“禀告太子殿下……”
发表于2006-12-27
那低级女官——自然就是蒋氏——尚未走远,听到这一声说话,骤然停步,转头朝太子望去。

“……王后身体不适,请太子殿下换个时辰再来。” 那宫女说,

太子心有不甘,正要说什么。

“王后说,”那宫女截住话头道,“太子殿下有什么话,可以先让奴婢转告,殿下不必躬亲了。”

“噢,那倒没有,”太子不由自主地说。

只听“哐”的一声,那门缝一掩,竟把太子晾在外面。他看看那朱红色的大门,一时毫无办法,站了片刻,只好沮丧地走开。

蒋氏躲在一棵大树后,正专注地望着太子。似乎她的整个身心都倾注在这凝视上了,似乎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忽然落到了眼前。
发表于2006-12-27
大太阳底下,太子黯然地走着,左右无人,宫道上也不见一个身影,连声鸟叫都没有!宫里就是这个样子,突然的繁华热闹,不期而至的冷清寂寥,全都令太子有一种窒息之感。宫墙宫道,楼阁殿宇,绿树黄花,左一个样,右还是一个样,反而是那夜间最为美丽的琉璃灯柱,在午后显出一种丑陋的真实感来。走着走着,太子忽然感觉一片茫然,好像身处一座华丽的陵寝之间,处处是熟悉的物事,又在在透着陌生,他完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不知道,在一棵大树后面,有一个人仍在一动不动地偷窥他。蒋氏远远地望着太子,呼吸急促,难掩心中波澜,似乎正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太子拖着短短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

蒋氏四下里望了一下,忽然从树后闪出,敏捷地尾随而去。

不知不觉,太子发现自己走到御花园了。这里仍然没有人迹,亭台女墙和假山秀水徒然地晒在太阳底下。不过,毕竟湖面浮着一群天鹅,只不知道是迟飞南方的那群,还是已做圈养的那群;宫女们和太监们排练合咏的《太和颂》也隐隐传来,显得神圣、辽远而又空洞:“凤昭祥,日月光,四海升,开域疆……”
发表于2006-12-27
令太子烦恼的是,在这个最为恍惚的时刻,心中首先跳出来的,竟然还是她!在所有的决定都已不可更改之后,在经历了那梦魇般的折磨和恐惧之后,在装腔作势和撕破面皮之后,为什么还会想到她?为什么不由她去?她能翻出什么花样?她的喜也罢,怒也罢,娴静也罢,温柔也罢,威胁也罢,绝望也罢,原本就与自己无关!

但太子也不由得讶异,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和衣袖翻动的神态,眼前这一汪沉寂的湖水竟然突然活了过来。涟漪乍起,绿影浮动,白色的石头,追逐的鱼群——太子感觉到自己的脉搏砰砰作响——而最动人也最可怕的,是他看不见湖底,他不知道在一番生机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发表于2006-12-27
但太子一眼看见了石板上的腰牌,走过去俯身捡起,翻看着,发现竟是王后宫里的腰牌。这一次,蒋氏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了太子,看到他的高身量,白面皮,忧郁的眼睛,疑惑的神情……蒋氏眼中透出异样的激动,泪光闪烁。

“谁在这里?”太子四顾,低沉地问。

蒋氏隐在亭柱后面,一声不响。

太子大感疑惑,走上亭子巡视,左右无人。他留意地看看亭柱后面,还是没有人。他站住,静静地听着,只有微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连刚才的《太和颂》歌声也停歇了。整个花园就像一幅画。太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湖面,好像也没看到什么。

蒋氏正悬在柱子的另一面,用手牢牢抓着亭檐,一动不敢动。她的整个身体都悬在湖面上了,表情却不仅是紧张,更是充满了悲伤。也许她在梦中曾经无数次地见过这个年轻人,但怎么也想象不到,现实中却是这样一种相见方式,所谓天涯咫尺、人间天上,竟以如此凄凉而又如此怪诞的方式显现出来,怕是连唐传奇也不敢这么写。她听见太子嘟哝了一声什么,转身走开了,听着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缓缓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