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杰王子殿下,”李将军上前一步禀告,“大王亲自来了。”

杰王子一惊。

从门外传来一阵稍显杂沓的脚步声,几个银甲侍卫快步走入,昂然站立两边。随后,一身甲胄的大王迈步走进。他步伐缓慢沉稳,右手轻放在饰满珠玉的佩剑剑柄上,盔甲上华美的黄金饰片闪闪发光。他五十岁出头,相貌堂堂,不怒而威,头上的金色头盔令人想起这是一个军权即君权、元帅即至尊的年代。他的脸色因为车途劳顿而显得苍白沉郁,多年征战带来的旧伤似乎也在折磨着他,令他的眼神黯淡疲惫,但不管怎么样,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慑人的气魄,整个屋子的空气都为之紧张。

杰王子急步上前跪拜,朗声道:“儿臣拜见父王。”
发表于2006-12-27
大王目不转睛地望着杰王子,眼光中充满慈爱。

“恭贺父王戡乱凯旋。”杰王子低着头,恭谨地说,“父王御驾亲临,儿臣不胜惶恐。”

大王放在剑柄上的手拿开,轻轻做了一个手势,杰王子起身。李将军和众侍卫不声不响 
 
 
地鱼贯退出,轻轻关上门。

只剩下大王和杰王子。

大王慢慢走到榻前,缓缓坐下。杰王子的目光跟着大王。大王扫了一眼茶杯,那茶已经没有热气。

“儿臣先去为父王奉茶,”说着,杰王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噌”的一声,他身后,大王拔出了佩剑,目光锐利如炬。

杰王子站住,刚刚转过身,只见寒光一闪,剑已抛向自己。他敏捷地接住剑,望向大王。
发表于2006-12-27
大王端坐不动,看也不看他一眼。

杰王子浑身一震,时光仿佛直接跳回到三年前……那天晚宴,杰王子在冲动中摔碎了给母后的药碗,太子和成王子吓得面如土色,连王后也忘了喝药一事,反而走过来劝他。当杰王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冒犯天颜,要向父王请求惩处之时,一直绷着脸的父王忽然伸手拔剑,像这样把剑掷给了他。杰王子的剑法虽是宫廷剑客所教,在三个王子中也是最好的,但众所周知他根本无法与多年出生入死、剑法高超而又正当壮年的大王相比。所以整个宴会厅里近百名太监宫女几乎全都瘫软在地,太子和成王子同时跪到了地上请求大王开恩,王后已经抢上前一步挡在杰王子前面,向大王跪下,泪流满面地陈诉,把过错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请大王单单惩罚自己。但是大王不为所动,他让所有人都滚出宴会厅。

最后,只剩下威严端坐的大王,仗剑茫然的杰王子,以及决意跪在那里不动的王后……

此刻,杰王子持剑一动不动,两眼炯炯地望着大王。大王的神情跟当时一模一样,凛然而冷酷,就像岩石一样。

杰王子明白了,他不再犹豫,忽然跃身一剑刺去!
发表于2006-12-27
三年前,杰王子心中痛如刀绞,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莽撞给母后带来更大的屈辱。他怀了必死的心思,挺剑向大王刺去……

此刻,大王仍端坐榻上,直待杰王子的利剑将抵,他忽然身形一晃,闪过这一剑。与此同时,已经从身后的武器架上拔起另一把剑。

三年前,王后一声惊叫……

此刻,杰王子已经飞快地回身再刺。

“铛”的一声!

剑刃撞击出的火花中,杰王子的脑海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此后再没有丝毫的间隙——闪过三年前的景象,王后惊恐地后退着,后背猛地撞在筵席上,杯盘破碎声中,她的眼泪四溅,但就此之后那眼神中再没有恐惧和哀求之意,深深的瞳孔中流露出一种绝不苟活的平静、淡定甚至是快意……是那样一种眼神点亮了杰王子被流放之后最初、最艰难的岁月。

父子二人之间的斗剑快如闪电……

大王始终坐着,身形不动。

杰王子围着大王游走,频频出剑。

大王腰身佝偻,动作有些变形,却是高手风范,胜杰王子一筹。

杰王子剑法凌厉,招招都是要害。
发表于2006-12-27
大王虽然坐着,但不落下风。

“铛”的一声,杰王子一剑削在大王的铠甲上,火花四溅。

铠甲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豁口。

 
 
 
杰王子微有迟疑……

电光石火之间,大王已将杰王子手中的剑击飞。

寒光一闪,剑已架在杰王子的脖颈上。

父子二人的动作骤然停止。

“……父王神武!”杰王子跪倒在地,喘息着。

大王也不禁气喘吁吁,他丢掉手中的长剑,盯着杰王子,爽朗地笑起来。

“……看来,三年边塞磨砺,你大有长进。”
发表于2006-12-27
三年前,大王没有杀他,如今,大王当然更不会这样做。流放到蛮瘴之地的黔州,并且遥无归期,固然是对一个王子最大的惩罚,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和磨炼?况且杰王子自觉从中获益良多。

“儿臣拜谢父王,”他诚恳而郑重地说道。

但是他没有说“儿臣知罪”。大王心里明鉴一般,从三年前被流放时的拜别,到三年中四大节(春节、端午、重阳、冬至)的每一次贺表,他始终没有吐出过这四个字。

“你没有变。”大王看着杰王子的眼睛,最后还是从心里腾起一股快意——毕竟他的耿直和强硬,是另外两个儿子所没有的,而那几乎是一个乱世君王必须具备的质地。

“父王也没变,” 杰王子看着父亲,恭敬地说。

二人对视着,就好像同一个人穿越时空凝视自己。

“老了……”大王喟然长叹一声,望着杰王子的目光,忽然显得疲惫而苍老。

杰王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如此强悍、独断的父亲竟然老了?以前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父王衰老的那一天——也许自己只是听别人的转述,说他在领军打仗之时忽然落到了后面,或者在六十寿辰那天举起酒杯的手如何抖动了一下云云;也许这一切要发生在自己被黔州的阴湿瘴疠所吞噬之后,而且父王的专横绝不会因衰老而有所减少——却万万没有想到父王这么快就老了,更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
发表于2006-12-27
他从心理上感到一种不适,就像看见了父亲的裸体。他快速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静了一小会儿,他谨慎地问道,“父王急召儿臣,星夜赶回,是为什么?”

“朕让你回来过重阳,”大王的声音低沉而遥远。

杰王子猜想还会有下一句,沉静地等待着。

大王的目光变得浑浊,后面隐有无尽的沧桑和痛苦。他像是喃喃自语。

“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朕要做一个决定……”

杰王子屏住呼吸听着,心里充满疑惑。

但是,没有下文了,周围静若止水。他不由抬起头,注视着父王。

大王的目光重又凝聚起来,他忽然脸色一沉,盯着杰王子缓缓说道:“朕驱驾前来,是要让你记住,世间万物,朕赐给你,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杰王子浑身一紧,这才是真正的父王,他想。

三年前,剑刃之下,脖颈一片冰凉,他以为必死无疑,甚至都用眼角的余光最后扫视了母后一眼。他看到母后的手正紧紧地抓着半只玉盘,他知道那破碎的闪着寒光的边缘会插入她自己的脖颈。他的眼泪为母后而流,慢慢溢满眼眶……但是彼时他听到父王对自己说出这十九个字:
发表于2006-12-27
“世间万物,朕赐给你,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杰王子面无表情地听着。

“记住了?”大王神色严厉,他是一个凌驾万民之上的王。

 
 
 
“是。”杰王子平静地看着大王。

“回宫吧!”

上一次,父王说的是“去黔州吧”;这一次,父王不是收剑回鞘,而是扶着腰,缓慢地、艰难地站了起来。杰王子看见他攒紧眉头强忍腰痛的神情。卯正时分,相当于后世的早上六点,杰王子随大王一起悄然回到王宫。他都没有完整地浏览一遍自己的寝宫——因为料定一切都恢复得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他只是在撒满花瓣的热水池中泡了一个澡,自己动手穿上锦绣华美的王子常服,草草地让太监们给他梳了头、戴上冠,便大步流星地赶往王后宫。
发表于2006-12-27
辰时一刻,一队太监正在王后宫外熄灯。一个太监打开琉璃灯柱顶端的暗门,另一个太监用叉将灯叉出,挂回灯架上。一绺晨光透过云彩,斜斜地照在琉璃柱上,雕花图案凹凸有致,明暗分明。杰王子在那里站了片刻,望着紧闭的王后宫门,虽然他知道马上就可以见到母亲,但还是隐隐感觉不安,尤其是父王的那一番话,让他心里更生牵挂。毕竟,三年来他们之间被禁止互通书信,他已完全无法料想母后的情形。

王后宫被无数隔扇切割成了东弯西绕的走廊和大小不一的房间,这些隔扇包括可拆卸的香楠木墙、半透明的格门、两边带小门的太师壁、半隔断的博古书架,以及各种作为区划标志的落地罩、栏杆罩、花罩等等。当杰王子由太监引着穿行在这久违的迷宫之地,站立两边的太监不断通报着他的到来,他越来越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但心里也越发不安起来。

走到一个两边摆着水晶鱼缸的过道时,王后已经从屋内迎了出来。她微笑着,头上没有戴凤冠,穿着一套赭石色窄袖便服,胸前绣着一簇含苞未放的花枝。

杰王子来不及多看,控制着内心的激动,疾走两步,跪拜在王后面前。
发表于2006-12-27
“儿臣拜见母后。” 杰王子说。

王后半晌不动,随后用双手托住了他的手,接着,杰王子感觉到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自己手上。他抬起头,母后正一边弯腰要拉起他来,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蕴满深情。

“母后……”杰王子动情地说道。

王后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放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仿佛用眼睛远远不够,还要用手指辨认他一番似的。

杰王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母后,他看到她几乎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并没有增添一丝皱纹,只是略显瘦消,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阴影,他那颗悬了半天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这时,母后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儿臣不孝,”杰王子说着,声音不由地哽咽起来,泪水溢满眼眶,“让母后挂念了……”

现在,他们已坐在刚才王后所待的那个最大的房间里,只有母子二人说着话。窗帘遮住了晨光,灯烛又集中在一侧,因此雕花的隔扇上投下了浓重的暗影。杰王子还想再看看屋内的摆设,但母后根本不给他时间,而是一迭声地询问着。因为刚才她几乎不相信儿子在黔州三年,竟然还能有一副清雅俊朗的外形,现在既然已经看清楚他眼角的皱纹和脖颈上的伤疤,她就一定要让他讲述受伤的原因和得过什么病,三年里都受了哪些苦。杰王子更关心母后的情况,但却拗不过她,而且她兴奋的神态和转眼间变得容光焕发的脸、浅浅的笑容,也都使他的心思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