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太子虽不是王后亲生的,但不去请安的确有逾礼之嫌——好像一个个疑问在迷雾中闪亮,险些连成一串,小婵心里猛地一惊。“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您今天怎么净说些疯话!”

“是,是,那就好,那就好。”蒋太医不停地点头。

 
 
 
小婵揭开药罐的盖子看了看,里面各种草药黑乎乎一片,咕嘟咕嘟冒着又涩又苦的热气。“我是让你小心些……”蒋太医咳嗽了一下,“现在……凤体不豫,你可千万别出错。”

小婵拿起刚刚备好的一把黑色草药,下意识地放在鼻子边闻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正准备走开的蒋太医看见,一把抓过草药。

“不行!”
发表于2006-12-27
“这不是草乌头吗?”小婵很奇怪。

“这是西域草乌头,和普通的不一样……”蒋太医脸色发白。

“那又怎么样?”小婵索性拉开抽屉,又抓起一把草乌头,“不就是温经散寒、祛风止痛吗?”说着要往嘴里送。

“放下!”蒋太医一把摁住小婵的手。

小婵愣住了。远远的,一个蓝衣太监转过头,往这边看。

“你前几天也尝过吗?”蒋太医急切地小声问,声音透着恐慌。

“没……没有。”小婵感到一丝不安,正要开口,蒋太医严厉地打断了她。

“不能尝,不要问!”

小婵被他斩钉截铁的神态吓住了,眼光忽然落在冒着滚滚热气的药罐上。

“可是……”她慌张地抬头看父亲,心思全乱了。

蒋太医严肃地盯着她,缓缓点头,示意她把草乌头放进去
发表于2006-12-27
小婵更加疑惑也更加紧张,手不由得微微发抖。蒋太医看见刚才那个蓝衣太监正往这边走过来,他最后一次凑近小婵,握住她发抖的手,把草乌头落入罐中,同时用极低的声音警告道:“透出去半个字,夷九族。”

说完,他拿着长柄药铲大步走开,剩下不知所措的小婵。成王子以为自己一定是王室成员中最早起床的那个。他一夜都没睡好,脑子里太多东西搅得他心神不宁。毕竟他刚满十七岁,仍在一个好幻想的年龄。每次报时的云板声远远传来,他都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已经转了好多个圈子,又回到原地。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聚集在木屋顶上模糊不清的图画中,好像那里隐藏着无数秘密,正等待他去发现。

好容易挨到四更天,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角落里值夜的两个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又赶紧把宫灯的烛火调亮,随后一个太监退到门外,无声地招呼其他几个穿衣太监进来。成王子在众太监的伺候下穿衣洗漱完毕,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后面两名太监举着绣袍快步追赶,他们不敢出声,但更担心成王子就这样出去了,司礼监太监一定会拿他们问罪,所以跑得有些跌跌撞撞。成王子早听见了,但一直到快要走出自己的宫门时,他才停下来,不耐烦地伸开双臂。

一名太监为他套上绣袍;另一名太监跪地,为他整理腰间的玉佩。成王子的体格已经长成,但神情还带着一点稚气。他是王室的小王子,大哥元祥比他大十岁,早就被立为太子,二哥元杰比他大五岁,是一母同胞,三年前因忤逆父王而被流放——不过昨天他已经从亲信那里得到可靠讯息,二哥杰王子接召回京,看来大王是要赦免他了。
发表于2006-12-27
成王子同时继承了大王的深谋远虑和王后的敏感冲动,这种两重性格让他在童年时格外崇拜才思敏捷、风流洒脱的太子,现在却开始刻意学习父王,时时留意观察别人的行动和反应。当然他跟母后要亲热得多,几乎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跟父王说的话则不超过一百句,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是”、 “遵旨”和“儿臣明白”之类。像大多数生来就钟鼎玉食的年轻人一样,他对宫里繁杂而森严的秩序深表怀疑,并对它的毁灭有种种快意和离奇的幻想。但成王子既不喜欢太子那种把秩序当成瘟疫一样逃避的态度,也不欣赏杰王子那种像大炮一样攻 
 
 
击秩序的方式。所以哪怕有时候他心急如焚或者恨之入骨,在人前人后都会尽力显得乖巧得体,为的是不让宫里那些密探把他的所思所想全都汇报给父王。

之所以今天急不可待,是因为他心里装着太多事情,而且他不知道该跟母后说哪件不说哪件,哪件先说哪件后说。
发表于2006-12-27
王后宫的太监们一递一地通报着“成王子殿下到”的讯息,长长的走廊上一幅幅碧玉珠帘被宫女们卷起又放下,动荡不安地晃动。看着那些宫女盈盈下拜不敢直视的神态,他忽然想起那个负责给王后送药的美貌少女,会用一双弯弯眼睛向他巧笑的小婵,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当班?想到这里,成王子不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带,同时加快了脚步。

足有十余个宫女在王后的梳妆室里穿梭忙碌,但除了偶尔发出的衣衫声,没有一点声音。

柔和的烛光撒满梳妆台,王后静静地坐在镜前。她刚刚薰完脸,化妆停当,一双眼睛显得大而忧郁,往后略弯的嘴角似乎抑制着心中的怨望。

她抬起一只雪白细长的手,整理宫女刚刚弄好的发髻。那是一种叫做“高云髻”的发型,是用假发梳成层层高耸的波环戴在头上,再把真发分绺分股进行修饰,边梳边将假发埋于真发之中,然后以花箍、钗、簪、流苏穿插其间。王后的手拂过玉钗顶端摇晃着的长串珍珠,落在发髻上最耀眼的那朵黄菊花上。闪烁着神秘光泽的长指甲扣着花瓣,想把位置调整得更适宜一些。
发表于2006-12-27
忽然,她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王后连忙把手搁在台上,尽力抑制。但那只手根本不听使唤,痉挛般地颤抖着。王后秀丽的脸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已滚下大滴的汗珠。最靠近她的两个梳头宫女赶紧上前,用丝巾轻轻擦拭。

其他宫女惶然侍立一边,不敢乱动。这时成王子恰好走进来,宫女们正要敛衽行礼,他竖起食指制止了她们。

王后的手刚刚停止抖动,她从镜中看到了成王子,竭力压制着身体的不适,柔声地:“元成来了?”

“给母后请安。”成王子连忙走向王后,深深一躬。

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母亲的头发,左看看,右看看。“你们怎么就不长进——”他上前从一个宫女手中抢过梳子,自己站到王后身后,给她重新整理发髻。他的动作又轻柔又熟练。

王后显然很习惯也很享受,她看着镜中的儿子,几分欣赏,几分慈爱,痉挛已经彻底过去,脸上渐渐又焕发出光彩。

“母后身体好些了吧?”成王子从镜中看着王后,殷切地说,“昨晚儿臣来了两趟,您都关着宫门。”
发表于2006-12-27
“我身体很好,只是想清静清静。”

“我也这么觉得,母后一直没病。”成王子同情地说,“反而是一天六七顿汤药,吃了十来年,吃也吃出病来了。”

“成儿,你今年多大啦?”王后苦笑了一下问。

 
 
 
“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该说这种傻话。”成王子轻咬着嘴唇,细心地把那朵黄菊花另插了一个位置。

一边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捧起金色的凤冠,成王子为王后戴上。母子二人都看着镜子,里面的王后看起来高贵典雅,气度不凡,连带着成王子也显得气宇轩昂了。

沉默了一小会儿,成王子忽然凑近母亲,狠狠地低声说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把那些药罐子药碗子通通都砸掉!”
发表于2006-12-27
有一瞬间的寂静,王后的眼睛湿润了。

“母后……”成王子接着说。

“你忘了你二哥啦!”王后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他。

成王子不再吭声。三年前,在一次家宴上,杰王子为了一件什么事和父王顶嘴,坐在那里生闷气,恰逢这时是亥正时间,给母后的药端了上来,杰王子忽然一声不吭地冲过去,把药碗扔到地上,大声地对父王说母后没病,父王让母后喝药就是霸道,就是为了显示权威……从而惹出大祸。成王子至今记得父王暴怒的样子,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当年他只有十四岁,而杰王子不过才十九岁,他原以为杰王子会被父王砍头的。

“你二哥到哪儿了?”王后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子,慈爱地看着成王子。

“听说已经到天福官驿了,在等候父王的旨意。”

“是吗?”王后露出欣喜之色。

“父王为什么不让二哥直接回宫?”看到王后没有回答,成王子又问,“母后觉得父王会原谅二哥吗?”
发表于2006-12-27
“如果他不原谅,又何必把他召回来。”王后还沉浸在期待中,慢慢说道,“还记得你二哥的样子吗?”

“嗯,”成王子点了点头,王后对杰王子的真情流露令他感到一点嫉妒,“不过,也有一点模糊了。母后……是不是特别想念二哥?”

“傻孩子,”王后听出了他的意思,笑了,“你觉得呢?”

成王子也笑了。“母后,”他忽然神色谨慎地问,“父王不是说好不回来过重阳吗?”

王后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这么急着赶回来,会不会有什么事?”成王子试探地问,并且迟疑地看着王后,好像在期待什么特别的回答。

“你父王的事情,谁知道?”王后淡淡地说。

“母后的菊花,绣完了吗?”成王子说得特别慢,特别慎重,说完悄悄观察着王后的反应。

“你一个小孩子家,干吗管那么多事?”王后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也是,”成王子笑了,笑得有些尴尬。
发表于2006-12-27
一边往外走,王后一边查问成王子的学习情况,郭侍郎讲了什么,读《孟子离娄》有什么心得,为什么又把《左传》搁下了云云,成王子一一回答。这时候,他们身前身后的宫女和太监也越来越多,待走出王后宫时,俨然已经形成了一个二三十人的卤簿仪仗,无非是拂尘、提炉、团扇、水瓶、唾壶、凤旗、彩旗。

成王子走在王后的侧后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一边悄悄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近还跟你大哥一起练剑吗?”王后不经意地问。

“不了,”成王子说,“大哥最近怪怪的,也不练剑,也不读书,反而迷恋起李贺来了 
 
 
。”

“李贺?”

“是啊,我每次去给他请安,都看到他书案上写的诗句,好像都是李贺的。大哥实在不该抄录李贺的诗,这要让父王知道了,肯定又该不高兴了,”说起这个,成王子变得有点絮絮叨叨,“而且,我听说李贺才活了二十七八岁……”

“都写了什么?”王后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