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药气弥漫的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大王披着的锦毯,在蒋太医的按摩下发出的声音。

“禀报大王,”蒋太医低声说道,“王后的药一直按时吃着,一次都没有耽误。”

大王的脸,在药气中看不清楚。

“照大王的新方子,”蒋太医继续说,“草乌头都是由小女蒋婵亲手入药,别人一概不知。就连蒋婵也不知其中官窍。”

“……新方子用了有十天了吧。” 大王沉吟道。

“是,”蒋太医赶紧回答,“正好十天了。”

大王微微点头,眼睛半睁半闭。一缕晨光攀升过窗棂,斜斜地照了过来,氤氲的雾气层次分明,令大王的脸显得苍老滞重。这天巳初光景,天气变得格外晴朗,太阳透过将散的雾气,把丝绸般的光线洒在菊花台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上。太子、杰王子、成王子一行人拾级而上,走向顶部宽阔的平台,太监、宫女们紧随其后。

延昌殿广场和远处的三重门宫道上,已经漫天漫地铺满了金黄色的菊花,犹如微风中波浪起伏的一片花海,那一队队仍在忙碌补缀菊花盆的太监,就像花海上的一叶叶扁舟。如果从天空俯瞰,定会感觉这是大地的一件杰作——宫殿的重檐垂脊描画在巨大的金色织锦上,宛然一幅壮观的金璧山水图。
发表于2006-12-27
此刻,从王宫北面传来响亮的钟声,那是宣告大王与家人团圆聚会的钟声,紧接着,整个京城的四面八方响起了回应的钟声,那是全城百姓恭贺王室,同时全民欢庆节日的钟声。一群鸽子正往南飞,又蓦地转向西方,刚才还是一排阴影似的羽翅,这一下全都变成了白色。许多钟声就在这一刹那汇成一股金色洪流,盘旋着冲上蓝天,响彻云霄。

汉白玉台阶上,走在三位王子中间的杰王子,不由得大口呼吸着沁人心脾的菊花清香。 
 
 
他被这神圣的钟声、人形的鸽群所打动,重新燃起一腔热情,暗暗祝愿一家人能过一个平安美好的重阳节。刚才,三个兄弟已经见过面了,但他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疑团,反而新增了一些困扰: 三兄弟的见面远没有他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显得客气拘谨,自己甚至有一种不受欢迎的感觉
发表于2006-12-27
。“也许是我多心了?”杰王子尽力劝诫自己,“他们只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回来,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大哥以前拿我当莽撞的弟弟看,现在觉得我长大了,所以不便表示亲热罢。”不过,太子明显不像原先那样风流俊雅了,杰王子看着前面太子微微躬着的后背,边走边想。当他问起母后的病情时,太子竟然淡淡地说“父王说是虚寒症”。且不说是否真是虚寒症,单单“父王说什么什么”——这可不是太子惯用的语式,他爱说的是“换作我如何如何”。另外,在自己心中向来是一副率性活泼形象的三弟元成,怎么也变得像个小大人似的,除了用艳羡的口吻问起昨晚父王接自己的情形,就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但是,杰王子问自己,我为他们做了什么呢?况且很显然,三年来他们在宫里过得并不快乐,甚至比以前更不快乐。

成王子跟在杰王子后面,他感觉二哥比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要强壮很多,二哥和父王、母后的关系也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成王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自己今天的第一个愿望能够成真。如果在最后一声钟声传来时,他能踩在那级台阶以上就行。一步,两步,三步,钟声还在响,四步,五步……就在这个时候,大王的漆金大龙椅远远地映入视线,难道父王已经到了?成王子感觉有些惊讶……他忽然想起钟声已经消失,却想不起准确的时间了。
发表于2006-12-27
太子根本就没听见钟声,他在想菊花的事。刚才三兄弟见面,杰王子问了一句,母后为什么一直在绣菊花?成王子想当然地说,当然是为过重阳用的。但太子却不这么认为,宫中自有专门的绣坊,若说绣花,那上百名熟练的绣工一日就可以完成五百朵,她又何必亲手绣?而且今天就是重阳了,她为什么还在绣?三兄弟见过面之后,太子匆匆赶往王后宫,他想无论如何要告诫她几句话,但当他闯入王后宫撞见她时,却无法说出那几句话。即使在她屏退周围的太监之后,他也只是开口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是不是在绣花,为什么要绣花?也许是他焦躁不安的态度令她不快,她显得那么冷淡。她一句话不说,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在母后宫里久留,太子殿下怎么又不怕了?”太子的确觉得很尴尬,可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还想怎么样?她还想怎么样!太子再次觉得不胜其烦,不过,她终究会平静下来的,在他离开以后……
发表于2006-12-27
菊花台最上一层以汉白玉石铺就,九个方向共计八十一块,周围绕以白玉石栏板,雕着精美的龙云图案的栏杆,现在已被菊花装扮得黄灿灿的。高台与延昌殿的正脊等高,从这里往北可以俯瞰整个后宫院落,往南能看到三重门和六部各司衙门,更远处是整齐的民居和市井。

大王微闭双眼,仍旧坐在那张漆金龙椅上,那床锦色大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偶尔能看 
 
 
见一绺药气从中溜出来,消散无形。蒋太医等御药坊成员和司礼监太监分列大王两翼,蒋婵也站在队列之中。

一张巨大的方形宴会桌摆在大王面前,菊花台的中央。香檀木桌面上漆绘着四季风物,中心部位更是螺钿镶嵌、雕花拨镂,但整张桌子造型端庄,看起来华丽润妍,奢而不糜。现在,桌面上空空荡荡,只见王后和三位王子肃立两旁,露着上半个身子。他们刚刚向大王行礼完毕,并且恭贺了大王的凯旋归来,正等着大王发话。
发表于2006-12-27
只听见大王头顶的金色伞盖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大王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大宴会桌,“元杰回宫,一家人才算团圆了……”

四个人都默默地听着。

大王摆摆手。太监整齐迅速地摆上四把椅子,分列宴会桌两侧。

大王再摆摆手。

王后和三位王子明白了,他们走上前,按次序入座。几个太监上前,将大王的坐椅抬到桌前。

一家人坐在光秃秃的巨大宴会桌前,景象有些奇怪。

“知道朕……”大王缓缓说,“为什么要在重阳节与你们登高饮酒?”

成王子看了看周围,发现两个哥哥都低着头,不知道是不屑回答还是怎么的。

“禀父王,”成王子出列,恭谨地说,“《易经》中以六为阴数,九为阳数;九月九日,两九相重,日月并阳,故而叫重阳,也叫重九。九与久谐音,故古人以为,重阳节宜于长久,当父母兄弟,扶老携幼,一同登高享宴。”
发表于2006-12-27
“你说得很好,”大王沉声赞道,眼睛却并不看他。

成王子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高台是圆的,桌子是方的……”大王的目光扫过四人,慢慢悠悠地,“这叫什么?”

四人都听着。成王子这次不敢再贸然回答,而且他担心自己刚才就会错意了——也许大王并不需要别人回答。

果然,“……这叫天圆地方,取法天地,乃成规矩。”大王自问自答地说,审视着众人。

三个王子都低下头,只有王后还是一副冷冷的、无动于衷的神情。

“不要小看了今晚子时的重阳宴,”大王以告诫的口吻,慢慢说道,“在这方圆之中,你们各居其位,这就是规矩了。……忠孝礼义,君臣父子,规矩不能乱。”

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光秃秃的巨大宴会桌,四人空坐在那里,人显得很小,不成比例。

大王把视线从宴会桌上收回,“你身体好些了吗?”他望着王后,平静地问道。

杰王子心里一动,抬头看着王后。

“原本就没什么病,”王后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已经全好了。”
发表于2006-12-27
大王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看着成王子,“元成,你看你母后的气色怎么样?”

成王子紧张地站了起来,他期待地看了看母后,但王后并没有理会。

“回父王,”成王子结结巴巴地说,“母后……母后身体一向不大好,幸赖父王的汤药……”他又看了母后一眼,又转向父王,“这些天……这些天好多了。”

 
 
 
大王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成王子诚惶诚恐地坐下,额头渗出汗来,他又不安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似乎不以为意。

杰王子一直隐忍地看着,这时侧过脸,不愿再看。只有太子似乎一直都不闻不问,埋头数桌上的花纹。

“你们有什么事吗?”大王环视一圈。
发表于2006-12-27
太子忽然抬起头来,“禀父王,”他站出一步,恭谨地说道,“赖父王恩威并施,青州叛乱已平,儿臣想请旨去镇守青州,请父王恩准。”

王后脸色平淡,瞥了一眼太子。

大王有点意外,他看着太子,“青州地险民顽,历来是个多事之地,你成么?”

“儿臣正是想去历练一下。”太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儿臣久受父王荫庇,在宫中饱食终日,于家于国未有任何建树,心中日夜难安。”

王后冷冷地听着。

大王眯着眼,考虑了半晌,“也好,”他微微点头,“你想什么时候启程?”

“青州叛乱甫平,惩贼、赈灾、恤孤、排班,诸事烦杂,亟待厘清,所以……”太子清晰地说,“儿臣希望今天就能动身。”

所有人都很意外,转头看着太子。

王后的嘴角紧绷,眼中闪过一丝羞愤,她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绝情。

太子专注地望着大王,心中忐忑。
发表于2006-12-27
大王眼睛微闭,不置可否。

没得到具体答复,太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什么事?” 大王又睁开眼,望着众人。

太子不好再说话,悻悻地退了回去,依旧低头数花纹。王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自始至终没有往她那边望一眼。

“父王……”成王子怯生生地出列,“儿臣有事……”

“何事?”

“……儿臣,”成王子原本打定主意的,不知怎么忽然犹豫起来,他嗫嚅道,“不知道……妥不妥当……”

“那就想好再说罢。”大王不满地打断了他。

成王子惶惶地退回。

“寅时送去的药,”大王忽然转头看着王后,“你少喝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