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他微笑着,像说家常话一样轻描淡写地描述了黔州的情况。去那里之前都以为那些苗民傣民是吃人骨髓的生番,其实他们很好相处,既重义气,又朴实善良,还教给自己预防瘟病的办法,反而是政府的官兵经常入山抓人,要么就是巧立名目增加税额。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年双方的关系已经融洽了许多,官兵们绝不会再有抢掠行为,边民也开始把他们的孩子送进官立的学堂。杰王子一点也没有把这些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而是说那些将官其实都很不容易,原先的问题都是积累下来的,有人是花钱买了官的,当然想着多搜刮一些还债,更多 
 
 
士兵也都是被抓的壮丁,背井离乡到那里去的,其实只要能够真正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阵子,很多问题就会找到解决的办法。身上的伤?那都是和士兵操练时不小心擦破的——王后不信任地看着他,但又不愿打断他,她更愿意就这样微笑地听着——而且他还交了很多朋友,当然不排除酒肉朋友……总之,他在黔州生活得很好。然后呢?杰王子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突然接到父王的加急召令,他带着一支十二人的卫队,连夜赶回成都。在半路上才又得知不能马上进宫,必须在天福官驿接旨,他想派人赶到宫里给母后送个平安信,但又怕父王多心,只好放弃了。不过,怎么也没想到父王会亲自赶到官驿迎接自己!
发表于2006-12-27
“那你父王有没有训斥你?”这时候王后不安地问,“他说接下来怎么安置你吗?”没有,都没有,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父王对他非常好,回来时甚至让他骑马陪侍在车驾旁边,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听父王的安排吧。

杰王子没有提父王试他剑法一事,也没有提父王说的那两句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想破坏母子之间此刻和谐亲密的气氛吧。这时候杰王子忽然意识到一直都在讲自己的情况,他连忙停住,问母后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但他注意到母后的情绪立刻黯淡下来,于是又问她这些天父王不在,她是不是能够清静很多。王后说,都还好,只不过因为要准备重阳大典,司礼监天天抓不规矩的宫人,把整个王宫都搅得不安生。

“什么?今天晚上还要举行重阳大典?”杰王子不解地问。“当然。”“父王不是刚刚回来吗?他身体看起来又不太好,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呢?”“他就是为了重阳节才赶回来的,”王后冷笑了一下,说,“这次重阳节正逢上他平乱凯旋,这样一个宣扬太平盛世、大讲忠孝礼义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可重阳节只是个民间节日,何必由官家搞这种劳民伤财的大典,况且这次平乱……”说到这里,杰王子不由地沉吟了一下,但还是对母后说了出来,大致的意思是,关于这次青州叛乱,从官府角度当然是要镇压,可他在黔州时就听到家在青州的士兵私底下议论,说青州物产丰饶,多年来格外被官府盘剥,这次所谓的饥荒,其实是天灾更是官灾;而且大王为了防范各州刺史之间私相交通,禁止旁边的州县救济,结果才逼得饥民造反,如果……听到这里,王后打断了他的话,要他回头万万不可跟父王说起这些话。

“父王和母后之间,”杰王子小心地问,“还是那个样子?”
发表于2006-12-27
“……见过你大哥和你弟弟了吗?”王后站了起来,答非所问。

“还没有,”杰王子连忙也站了起来,“刚才三弟去宫里找我,我正沐浴,他就没有进来。他们都好吧?”

“好。”王后和蔼地望着他,“你先去见见他们吧。”说着走到一边的绣架前坐下。

 
 
 
杰王子答应着,却没有马上离开,他仍然担心她和父王之间的关系,却不敢造次地再开口问。王后拿起绣针,开始绣菊花。杰王子走上前默默地看着。

那是一个金黄色的菊花绣,绣工精美,接近完工。尖锐的银针“扑”地一声刺破绷得很紧的绸面,银针缓缓抬起,带动着金色丝线。

王后的神情异常专注,仿佛绣那朵菊花是最重要的事情。
发表于2006-12-27
“是为过重阳绣的?”杰王子问。

“是。”

“刚才儿臣进来的时候,母后就在绣?”

王后点了点头,她停顿了一下,盯着绣面,好像在想什么,接着又开始认真地绣了起来。杰王子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她还有重要的话,想说却没说出来。

这时,王后的手停下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在这里呆着?

“儿臣这就去,”杰王子微微笑了笑,示意母后只管绣自己的。他转过身子,正要离开,忽然发现西边墙上比三年前多了一幅不大不小的马图,于是上前观看。

它出自盛唐大画家曹霸之手,是薄暮旷野上的一匹瘦马,向空而鸣。旁边题着两句诗,像是母后的手迹,但诗却是晚唐李贺的:“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诗画交融,骨格非凡,颇有深意,杰王子不觉一愣。

他回头想问王后,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王后拿针的手颤抖起来。她神情骤变,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接着,绣针跌落地上,王后的手不可控制地越抖越厉害。
发表于2006-12-27
“母后?”杰王子大惊,冲了过来。

王后浑身颤抖着,身体失去控制,向后仰倒。杰王子扑上来抱住她,但她还是从椅子上跌落。

“母后!母后!”杰王子抱着她急切地叫道。

王后浑身抽搐,呼吸困难,脸色白得像纸,表情极其痛苦……

“来人!”杰王子大叫。

五六个宫女匆忙跑了进来,帮杰王子扶王后坐起,有两个宫女拿着清水、毛巾,紧张地给王后喷水,敷额头,一个宫女掐住王后的人中……场面混乱,杰王子束手无策,焦急地望着。

王后的抽搐稍稍缓和,终于舒出一口气来。

“这是怎么回事?”已经吓出一身冷汗的杰王子,急切地问宫女们。

“回杰王子殿下,”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官跪下,怯怯地答道:“奴婢也不清楚,这是第三回了。”
发表于2006-12-27
王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母后,”杰王子急忙凑近王后,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你们……退下。”王后睁开眼睛,对眼前的宫女们虚弱地说。

年长一点的女官犹豫地看着杰王子,杰王子看看母后,向女官点点头,示意她们听王后的吩咐。宫女们躬着身子退下。

王后挣扎着要起身,杰王子扶起她,坐在椅子上。她喘息着,渐渐平静,只是脸白得像一张纸。
发表于2006-12-27
“母后究竟是什么病?” 杰王子痛惜地看着王后。

王后没有答话。

“……难道没让御医看过?”杰王子更加疑惑,“没有吃药?”

 
 
 
王后惨淡地苦笑了一下。

“父王还不知道?……我去告诉他!”杰王子说着要站起来,愤愤地。

王后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杰王子一愣。

“不要去,”王后喘息着说,“……也不要跟他提。”

“可是,”杰王子完全糊涂了,“他整天逼你吃些那些没用的药……”

“就当没这回事,”王后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神情特别坚决,“我会好的,”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抓着杰王子的手,自己坐好。
发表于2006-12-27
杰王子担忧地看着王后。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安地想着。

王后用微微颤抖的手又拿起绣针,开始绣花。杰王子诧异地望着,想阻拦,还是停住了。

那细长的手指颤抖着,连续几针都刺偏了……

“母后,先休息吧,”杰王子小心地规劝。

王后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试图将针刺准。

杰王子忍不住,伸手要帮忙。但王后推开了他的手,固执地要自己绣。

杰王子疑惑地看着她,不禁又看了看那朵菊花绣,艳黄的菊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把王后的脸色也衬得格外苍白。这朵菊花绣,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因为用力,王后的嘴唇都变得青紫了,她终于刺进了一针。

杰王子既心疼又无奈,他知道母后的性格,凡是她认准的事情,哪怕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她也要做到底。他曾经因此钦佩母后,可现在……

突然,王后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发表于2006-12-27
片刻,龙椅上烟雾弥漫。

已换上宽松常服的大王,由两个蓝衣太监搀扶着慢慢走来。大王的腰似乎不堪重负,令他紧锁眉头。蒋太医躬着身子上前,伺候大王坐上龙椅。另两个太监上前,为大王披上一条金色的织锦毯子。

 
 
 
蒸腾的药气中,大王坐稳,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舒服了许多。蒋太医站在大王后面,一动不动。

“这药里,”大王微微直了直身子,眯着眼睛说道,“加了牛膝和锁阳,去了生地和杜仲……”

他指的是熏药中配料的变化,那是蒋太医听说大王在征战中旧伤复发之后,当即更换的配方,目的就是首先为大王治腰痛。

蒋太医赶忙走到大王面前,拜伏在地,心悦诚服地说:“大王明察秋毫,大王圣明!”
发表于2006-12-27
“加什么减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大王沉思着,似乎在自言自语,“关键是能够八纲辩证,调理阴阳……那么,即便情况再难以控制,也定能找到合适的理法方药。”

大王的意思是,治标不如治本,治病的关键如同治家、治国,要从全局考虑。

“大王所言极是……”蒋太医叩头,“卑职鲁钝,愿蒙大王教诲。”

大王垂下眼睛,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蒋太医看见,连忙蹑手蹑脚爬起身子,走到大王背后,伸出手给大王推按腰部。

他的动作又稳又准,大王的痛楚似乎渐渐缓和下来。

“禀报大王,”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大王这才瞥了一眼,发现地上一直跪着司礼监的执事太监,他说,“司礼监……”

大王抬起了手,那太监顿住。满屋的太监和药工都垂手屏息而立。

药气升腾,大王半卧半坐。他还是没有抬眼,挥了挥手。所有人都悄然退下。

蒋太医还在给大王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