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殿内光线黯淡,所有的家具简朴陈旧,令人以为忽然进了一间普通民居。正面靠墙摆着一张深红色的长条案,案上的玉香炉散出缈缈青烟。

青烟后面,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一位衣着朴素、眉清目秀的少妇,沉静地望着画外。她是太子的生母,早在太子四五岁时就去世了,大王称王时追谥她为“孝贤王后”。

一身宽松常服的大王,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刚才的几步路,似乎又牵动了他的腰伤,也许是菊花台上的那一幕,实在令他意料不到。太子静立在大王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大王才睁开眼,“这里的陈设布置,”他缓缓地环顾房间,声音低沉而忧伤,“都是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丝毫不差,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太子躬身说,“是父王为了纪念儿臣的生母。”

“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重阳节,”太子回答,“也是儿臣生母的忌日。”
发表于2006-12-27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想过这个重阳?”大王沉沉地问道。

太子低下头,平静地:“儿臣一直碌碌无为,提出今日出发,是想以此行动,告慰生母!”

“就是这样吗?”

“是,父王。”

大王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睛突然显得很混浊。

“朕听说……”他慢慢开口了,“朕不在宫里的时候,你的行为多有逾规……”

“什……什么?”太子感觉忽然被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抓住了,完全动弹不得,他的声音发颤。

“是这样吗?”大王转身看着他。

“没,没有!”太子不敢与大王的目光相接,深深地低下头。
发表于2006-12-27
大王沉默着。太子好像被那只毛茸茸的巨手抓紧,再抓紧,他根本喘不过气来,舌根处涌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腥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觉父王的目光仍然停在自己头上,束发的金带似乎就要融化了,变成金色的汤汁淋到脸上来。

“你再想一想。”大王的声音特别低沉。
发表于2006-12-27
太子想吞咽一口唾沫,却几乎被卡住。与此同时,他对外部的响动和体内的声音同时敏感起来,血脉搏动声、心脏狂跳声、屋外石榴树枝轻轻划过砖石的声音、天空中的一声孤雁哀鸣,甚至六百步外延昌殿广场上排练的钟鼓礼乐声,全都各自清晰可辨。原本一片空白的脑海也在突然间疾速开动起来,或许,只是司礼监发现了小婵的事?或许,脸上长着一颗难看痦子的礼部葛侍郎向父王参了自己一本?或许,仅仅是几次醉酒和没有按时参拜孝贤王后……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太子能清醒地看到自己微微抬头,以一副无辜的神情看着大 
 
 
王。

“父王?”

“今天寅时,”大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母后把药倒了,是不是因为你?”

太子几乎魂飞魄散。周围全是清冽的空气和刺眼的阳光,那只一直紧勒着他的巨手已经将他抛出,但浑身的肌肉都被锁住了,唾液变得酸涩粘稠,舌头凝固在牙床上面。他不知不觉地跪倒在地。
发表于2006-12-27
“不,没有!”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说,“父王……没有的事……”

寂静了片刻。

“凡朕不在宫里,”他听见父王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务必要劝你母后按时服药,是这样吗?”

太子感觉落在了冰窟之中,尖锐的冰碴刺着他的全身,却令他天灵盖一片通透,浑身都轻了。

“父王说的是……”太子喘息着。

“这两个月,她是否按时按量服药,你根本不闻不问。这才会导致今天的事情。”

太子感觉身体又归属自己了,静静地听着。

“规矩只要破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是不是把朕交待给你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儿臣知罪,”太子叩头,“请父王宽恕。”

“你起来吧。” 他听见大王的语气缓和下来。
发表于2006-12-27
半晌,太子站了起来。他慢慢抬起眼睛,发现大王正望着墙上的画像。太子忽然觉得生母也在望着自己,眼光中充满了悲悯之意,而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她,对她只有茫然的敬仰。太子觉得鼻子酸酸的,他打内心里痛恨自己,可怜自己,觉得自己就像晦暗光线下的一只灰白色的小虫子,趴在父王宽阔有力的肩膀后面。

“你生母早逝,”大王低缓地说道,“朕又常年征战在外,没能好好照看你。父子之间不免疏远……”

太子不知如何接口。

“可你从来都是朕最喜欢的儿子……”大王转身,看定太子,目光复杂而痛苦,“你知道吗?”

太子惶恐而羞惭地低下了头。

“你的所作所为,令你生母的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大王的眼角湿润了,他竭力按压着自己的情绪。

太子不敢抬头,担心父王看到自己内心的慌张。
发表于2006-12-27
半晌,大王缓缓地说,“你知道朕为什么把元杰召回,又委以重任?”

“父王……”太子犹豫着,终于抬头看着父亲,大胆地说了出来,“是想改立元杰为太子?”

大王正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心里不舒服,”他慢慢说道,“朕可以不这样做。”
发表于2006-12-27
“父王过虑了……”太子如释重负,恭谨地说,“儿臣才智疏浅,难以继承大统,年内两次上书,请易王储,都是发自肺腑。”

大王听着,不作声。

“儿臣是为父王着想……”太子诚恳地说。

 
 
 
大王点点头。太子抬头看着大王,稍稍松口气。

房间里很静,缭绕的梵香入鼻,令人微。大王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黯然神伤。

“朕知道……”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你不想伤害朕。”

太子又一次不寒而栗,毛孔尽张。

大王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父王……”太子低下头,嗫嚅地,“儿臣愧对……”
发表于2006-12-27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杯菊花酒,酒洒出几滴到他的胳膊上,凉凉的。整个屋里都静悄悄的。

要去书房,他跟自己说。脚步迈开了,但又猛地停下,刚才视野里好像有个面孔。

“谁?”他惊问了一声。

的确有个人,从屏风边上瑟缩地走了两步,站在那里,用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 太子吓了一跳。

小婵有些不知所措。

“我……”她轻咬着嘴唇,“我跟他们说,殿下……叫我过来等。”

太子舒了一口气,想起自己约过她的,“他们”是指自己的贴身太监。

“你等了很长时间?”

小婵点点头,不说话。
发表于2006-12-27
“今天不用再送药了吗?”他坐回到软榻上,问。

“我请了假,我要出宫去见母亲。”小婵低着头说。

“噢,你母亲来了,”太子仍然有些茫然,喃喃地,“你跟我说过。”

小婵静静地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酒杯,放到一边的案上。他慢慢醒过神来,看着她的动作,她真的安静得像一只鹿。

“大王恩准了殿下出宫吗?”她单膝跪在地上,期待地望着他。

太子苦笑了一下,沮丧地看着虚空的前方。

她忧虑地看着他,上前轻轻靠住他。她这么柔软,太子想,于是顺手将她揽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