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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你没有营救我们一家人,”蒋氏摇了摇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立刻领兵离开了,后来我了解到,当时并没有调你离开的命令。而且下我们入狱的梁州刺史王宏彪,正是你的朋友,这个人在两年后被你找借口杀了……”

大王正要开口,蒋氏愤愤地继续说道:“你不是要为我报仇,而是想杀人灭口,毁掉一切证据!那时你已经是后唐皇帝的女婿、节度使、大将军,可以一手遮天了!恐怕你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我活下来了……”

蒋氏猛地撕开自己肩头的衣服,那里赫然是一大片烧伤的痕迹,亮晶晶惨不忍睹。

大王不敢看,面如死灰,沉默地低下头。当年的情景一幕幕闪过: 与王宏彪彻夜密谈,劝蒋氏去她兄弟蒋教头家过重阳,节前抓捕蒋教头全家,自己迅速带兵离开,重阳节那天梁州牢狱“失火”……

蒋氏悲愤地站在那里……也许在二十多年时间里,这个心中充满冤屈和仇恨的女人,心里一直还存留着一点点幻想——尽管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希望他能用最不可思议的证据,最勿庸置疑的语气,最激烈张扬的情感,驳斥她的指责,一举推翻她的种种调查和猜想。但是,他的反应把最后一点幻想都烧成了灰,就像当年狱中那场大火,彻彻底底地烧死了她的兄弟、弟媳和三个外甥男女一样。
发表于2006-12-27
她看着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两眼已经满含眼泪,更不知道那眼泪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冤屈,还是为了最后一点情感的死去。她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我对不起你,”大王慢慢地说,“你大概……一直想报仇吧。”

“哼,”蒋氏冷笑了一下,充满仇恨地说,“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拼了这条命。……我恨自己没有杀人的勇气!”她痛苦地喊了一声。这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她脑海中忽然闪过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大王沉默着,似乎仍沉浸在对当年罪恶的悔过中。

“你为什么来?”他开口问。

“我想见见我的儿子。”蒋氏忽然苦笑了,一种交织着辛酸、甜蜜和哀伤的柔情浮现在她的眼睛和嘴角。那年轻人的举首投足、音容笑貌一下子跳进了她的脑海中,哪怕是那些攻击她的动作,也全都充满了活力,光芒四射。“我离开家的时候,他只有三岁。是你借口他生病,把他留在家里,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甚至都没有好好看他一眼,亲他一口……”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发表于2006-12-27
“是王后叫你来的?”大王忽然说道,目光锐利地望过来。

“我根本不认识王后,”蒋氏抬眼看着他,平静地说:“当年你就告诉王后,你的妻子已经死了。你让所有人都以为,你的妻子被人诬陷,惨死狱中。”

大王阴沉地盯着蒋氏,目光捉摸不透。

 
 
 
蒋氏冷冷地回视着他。

“你不说,我也绝不会再为难你……”大王轻叹一口气,沉默了。

蒋氏缓缓地四顾,那华丽精致的龙椅,那雕饰繁杂的种种器物,那空旷阴暗的巨大寝宫。“这些东西,”她低声地说,“……就是你一直想拥有的?你就是为了它们?”

她低沉的声音好像从土地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攀爬上大王的心灵,缠绕着它。绵绵的恨意,无尽的讽刺,大王在瞬间感到浑身无力,无比颓丧。
发表于2006-12-27
突然,蒋氏的目光停在远处。她惊讶地看着,然后慢慢走过去,走过隔扇,进入偏殿,一点点打量着。

式样陈旧的椅子、黑漆红花的床榻、三尺见方的小炕桌、磨得光秃秃的脚踏、高而长的几案、古朴的铜香炉,甚至一只破损的瓷花瓶,一双没绣完的虎头鞋……在黯淡的光线中它们全都变成了会呼吸的生灵。蒋氏的目光缓缓扫视偏殿的一切,难以置信,如同走进了梦境。

她看到正面墙上,缭绕青烟中的那幅画像,心头仿佛受了重重的一击!她的目光久久地停在那画像上,刹那间觉得恍惚起来……

“不要以为,我会忘掉让自己后悔、难过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大王站到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的背身,声音低沉,“你从前喜欢的东西,我都留着。那一天是重阳节,以后,每年的重阳,我都会一个人在这里坐上一个时辰……”

蒋氏有些动容,她神情苦涩,眼中泪光闪烁,尽力隐忍着。

“当初要隐瞒你,出于不得已的难处……” 大王沉痛地说。

“你当了王,”蒋氏哀静地说,“自然就不用再隐瞒什么了。”
发表于2006-12-27
蒋氏无话可说。

“祥儿……是我最看重的儿子,”大王语气沉重地说,“他是太子,每天都要来这里拜祭……”

“孝贤王后……”蒋氏看着画像前的灵牌,不觉一字一字地喃喃念道。

“是,”大王声音浊重,“在元祥的心里,他的生母是孝贤王后。”

二人都不再说话,看着那幅画像。渺渺青烟中,那秀丽、沉静的画中人,正用一尘不染的目光,注视着头发蓬乱、满脸沧桑、衣衫褴褛的蒋氏,还有她身边那个被旧伤新痛、家仇国难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的昔日都尉……

屋里很静,两人仿佛都沉浸在往事中。

“过去的事,”大王忽然想起什么,“蒋亦儒父女知道吗?”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蒋氏平静地说,“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野村妇。”

大王点点头,看着蒋氏,恳切地说:“……过去欠你的,我会尽力弥补。”

“不必了,我只想过清静日子,” 蒋氏淡淡地说,“我想带走小婵。”
发表于2006-12-27
“朕会为你安排……”大王诚恳地说。他头一次用了“朕”这个自称。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蒋太医正拎了铁铲在角落里堵着小婵。因为小婵一定要再请假出宫,去客栈陪母亲一晚,蒋太医再三拦阻不成,不得不用压得低低的声音警告她,“你出宫容易回宫难!”“什么意思?”小婵警觉地看着父亲。“什么意思……”蒋太医冷冷地盯着女儿,琢磨着如何开口 
 
 
,半晌,他才说道,“你母亲会让你再回宫吗?就她那鬼脾气?”“我娘不会不管宫里的规矩,”小婵明确地说,“您刚才不是想说这个,您到底知道什么不告诉我?”但蒋太医绝口不提,只说还有四五个时辰就重阳典礼了,一概不准假。小婵则称病,说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当班送药。父女二人都不明说自己的心思,又都看不上对方那点心思,正自你推我挡、纠缠不清的时候,两个蓝衣太监急匆匆跑来,唬得二人都住了嘴。
发表于2006-12-27
父女二人几乎是被蓝衣太监拖着跑过坊内长长的过道,既听不到任何解释,又被周围药工诧异的目光裹胁着,二人各自的心思都已经提到了喉咙。越跑越快,小婵的心思先行跳将出来,她渐渐魂飞魄散,蒋太医终于从女儿的脸上读出了不祥之兆,是她跟太子的事泄露了,要不就是王后穷凶极恶要拿她开刀了!刚到主坊入口过厅处,三个黄衣太监已经进得门来,后面跟着四五个衣袂飘飘的红衣女官。二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看到女儿脸色惨白两眼低垂,蒋太医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膝盖上轻拍了一下,似乎是说别慌,还没到最后时刻呢。这时中间那名黄衣太监已经展开了手中的黄绸卷,大声宣读起来。

“……御药坊司药、太医蒋亦儒,多年随侍本王,职操高洁,忠义正直,特擢升蒋亦儒为肃州刺史,加轻车都尉,赐彩缎四十、彩绢二百匹、锦十匹、黄金二锭、白银十锭、马三匹、衣二袭,即刻携女蒋婵出宫赴任,不得耽搁,钦此。”

与此同时,女官们已从身后的宫女那里接过托盘,托着冠带和赏银走上前来。
发表于2006-12-27
重阳节忽然改到十月十日,母亲身上的伤疤换到了父亲身上,自己竟被成王子纳为正妃,凡此种种,怕都不能形容小婵此刻惊诧莫名、啼笑皆非的心情。而蒋太医却在片刻之间想到了很多东西: 大节之前必有大罚大赏,前者不知归了那顶青色小轿中的何人,但后者是着实砸在了自己头上;太多的秘密一定要像身边这五个大汤锅中的人参一样就此烂在锅里,否则如何对得起大王;女儿被派随行说明太子还不知道这个任命该如何赶紧通知他;那个死脑筋的太太回头是不是也该巴结我了,但我且冷她一冷……

谢恩之后,强作笑脸的小婵立刻被众女官簇拥着去换衣梳妆、收拾行李,根本无法设想与太子惜别之事。但蒋太医就不同了,你黄衣也好蓝衣也好,说破天也不能拦着我当面叩头谢主隆恩吧,咱从大王的角度想,派条狗出去捕食也还要先拍拍它的脑袋呢,是不是?何况我既有银子,又有面子。更何况不定哪天我还会回来,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呢是不是宋公公?

但远远一看见大王寝宫,蒋刺史的腿就不再飘忽了,整个人又变成了十几年如一日的蒋太医。日已西斜,他弯曲的身影,在红色宫墙上倏忽飘过,诡异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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