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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满城尽带黄金甲

发表于2006-12-27
后唐天成三年(公元928年)九月初八是一个阴沉、萧瑟的日子。夜里近四更光景,西沉的上弦月忽然破云而出,广阔无垠的西川平原上秋风乍起,苍葱草木纷然摇落,仿佛天地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待这叹息声消歇,一阵强劲的马蹄声骤然响起,笔直、灰白的官道开始微微颤动。

 
 
 
银盔、银甲、银枪,犹如一股肃杀的银色旋风,卷地而来。

这是一支精锐的禁卫军马队,马匹强悍,矫若游龙。铠甲哔剥磨擦的响声使禁卫军将士特有的冷静面孔显得格外深沉。银枪掖肘,佩剑挎腰,尘土里随马背跃动的身形仿佛锻造而成。天空中一片片旌旗有规律地滑过,犹如高耸的风帆滑过夜的海洋。

队伍中忽然现出一驾白骖八驷的大车,由威严的仪仗簇拥着——精美的华盖,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发表于2006-12-27
马队绵延不绝,有那么一刻,时间似乎停顿了,大地亘古以来就在这银色洪流的冲刷下震颤。然而转瞬之间,马队驶过,尘土飞扬,几片枯干的落叶兀自在官道上回旋,飘动……再听不到一点响动。从都江堰分流出来的内江和外江,是两条宽逾百米的人工河,先为秦代蜀郡太守李冰所开凿,后经唐代西川节度使高骈所改造——此时不过竣工五十年——两江环抱周围四十里的成都城,在城东汇成一条叫做饮马川的江,向南流入大江。

唐末黄巢作乱,僖宗避难四川,曾驻跸成都,随行侍卫中有一个叫王建的无赖,一路上不断被蜀中的雄关漫道、物阜民丰和险固城池所打动,立志要有一番作为。此后十余年间,他镇压黄巾军迭立军功,又趁中原藩镇混战,广召勇士东西兼并,终于凭武力控制了整个四川五十四州,被唐朝封为蜀王。当朱温灭唐建梁之际,王建在成都也自称皇帝,国号为“蜀”。

经过王建王衍父子两代的经营,四川的富庶已超过中原不输江南,而成都的繁华更胜于洛阳和扬州——西京长安是早就凋敝破败、不堪居住了。天府之国的米粟丝绸、能工巧匠和墨客娇娃源源不断地流入成都,金河御河等人工河道穿梭城内,拱卫着城北富丽堂皇的皇宫。一至夜间,士农工商,舟楫往来,华灯丽影,桨声欸乃,其中最惹眼的,则是张灯结彩、浩浩荡荡的龙舟队,皇帝王衍与一班文臣佞幸在上面填词弄曲,通宵豪饮,上百个宫女立在船头,用婉转的歌喉齐唱皇妃花蕊夫人的新诗:“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往来碧波中。”
发表于2006-12-27
可惜不等新词填罢,宫女换妆,中原新建的后唐王朝已派大军攻至,王衍君臣在朝堂上相对涕泣,束手无策。熬过最初的难堪之后,王衍决心开城迎敌。在皇宫最南端巍峨壮丽的崇光门前,他身着白衣,口衔玉璧,手牵白羊,身后文武大臣个个孝衣赤足,伏在一具空棺上痛哭,后唐的大将此时策马徐徐前来,在身后上万官兵的注目下,下马接过玉璧,牵过白羊,表示完成了这一受降仪式。后唐皇帝担心藩将再次割据,于是屡屡派人到蜀中经营,并试图分而治之,引起了又一番争斗与攻伐。

终于尘埃落定,蜀中大权集于当今大王手上——他是后唐皇帝的女婿。这时后唐皇帝偏巧去世,诸子争夺皇位,闹了个人仰马翻,当今大王于是裂土称王,国号依然是“蜀”,时人直接称之为“后蜀”。后唐继任的皇帝——即当今王后的哥哥——虽然愤怒,但一则自顾不暇,鞭长莫及,二则蜀王毕竟只是称王而未称帝,在表面上仍对后唐保持着君臣之礼,于是就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暂且不闻不问。
发表于2006-12-27
这些都是题外话,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后宫。就在这个重阳节前夜,护城河四面环绕的王宫正笼在一片淡淡的月华之中。大王凯旋的消息早在天黑起更时就已送达,宫里的人们已纷纷起床,各司其职、悄无声息地忙碌着,他们要在五更天到崇光门迎候大王。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司礼监太监尖利的口令声,整个宫殿群落静悄悄的,就像黎明前的层峦叠嶂。

只有御药坊是个例外。御药坊坐落在王宫中央偏左的地方,是一处有二十余间房子的大庭院。这里不仅灯火通明,还传出一阵阵像诵经一般的歌声:“一元太极兮,二分阴阳;三因致病兮,四诊查验;五行相用兮,六淫在外;七情内伤兮,八纲辩证……”

历朝历代的帝王,迷恋丹药者居多,因为他们大多希望通过服用丹药长生不老,或者至少通过服药后的迷乱状态获得与上天瞬间的沟通。唐朝皇帝更是如此,道教名山的方士,西域、南洋的胡僧,莫不被召进宫中待如上宾——炼丹需要冲天炉,高士需要清净居,占地都不会小。但像当今大王这样醉心于中药的君王,可谓凤毛麟角。大王热衷的不仅是中药的养生之道,他更精研中医药理,常常用药理来和大臣们讨论朝政。他不仅自己服用中药,也爱给别人开方子治病,而且往往药到病除。得到他的药方是大臣们的一种荣耀,通常会装裱之后挂在正室门楣上方。在宫里而又不上朝的时候,大王就经常呆在御药坊,即使大王不在,那也是“不在如在”。

这里向来是宫中禁地,没有大王的口谕,就连王后、太子也不得擅入。当然,王后从来没兴趣来这里,她避之惟恐不及。宫里的人谁都不说,但谁都知道,后唐公主出身的王后与众不同。

所以,当坊外的两个当值太监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时,立刻显出警戒的神态。
发表于2006-12-27
“原来是小婵,你又到晚了!”眼神好的那个胖太监说。

人影走近,是一个身材苗条、肩搭一条浅黄色披帛的宫装少女。她是御药坊司药蒋太医的女儿蒋婵,一年前才进宫,因为父亲的关系,加上自己也精通药理,迅速做到了王后的掌药,品级虽只是正八品,但职掌却甚为关键。

 
 
 
“刘公公早,何公公早,看我这记性,竟然忘了今天要提前一个时辰了,”小婵面容姣好,又露出了可爱的一笑,令两个太监无从发火。他们例行查验小婵的上上下下,看有无夹带异物,胖太监忍不住告诫她,“还敢乐,你爹都快急疯了!”

按着大王的规矩,因为王后身体不好,是应该每个时辰都正点服药的。所谓每个时辰是指王后醒着的每一个时辰,大致是从卯时到戌时,所谓正点是指卯初、辰初、巳初等,当报时太监报某时的那一刻,药碗必须由掌药官送到王后跟前。别说耽误了一顿药,就是送药时间晚了一刻,或者汤药还差一些火候,掌管宫规的司礼监也会彻查从掌药、典药、司药直到尚药等各级药官以及普通药工、火工、洗濯工的责任,其中渎职者轻则鞭刑,重则流放,甚至处死。
发表于2006-12-27
“他就那脾气,让他急去,”小婵还是调皮地一笑,这时也查验完毕,她向两位公公道谢,转身轻盈地进了小院。两个太监对视一眼,暗自为蒋太医担心。

但一进月亮门,阴云就浮上了小婵年轻美丽的面容。她深吸了两口夹杂着各种药香的潮湿空气,飞快地溜进了更衣间。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掌药的褐色制服,低着头匆匆走进主坊。

坊内高大宽敞,烛火通明。一边是中药抽屉如一面面墙,直到屋顶。抓药的药工们在抽屉前用小铜秤称药,丈高的木梯上也有药工在忙碌。另一边并排有五个大灶盘,上面熬着热气腾腾的大铜汤锅。每个汤锅边都围着数名药工,分别在切药、捣药、加药、添汤……动作娴熟,工序复杂,互不相扰。

一排蓝衣太监顺墙边垂手而立,仔细盯视着众药工的一举一动——蓝衣太监在御药坊当班,但归司礼监管辖。

小婵轻手轻脚地穿过,然后拐了一个弯,向纵深处走去。接下来是专为王室成员熬药的一个个独立的区域,药工渐少,她想尽快赶到自己的位置,却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
发表于2006-12-27
小婵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爹!?” 她惊魂未定,埋怨地挣开蒋太医,径自向前走。

大约是经常服侍大王的缘故,蒋太医造就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小人相,他拎着一把铁质的长柄药铲,紧跟着女儿,讪笑地小声说:“你去太子殿下那儿了?”

“我去那儿干什么?”小婵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爹都知道……”蒋太医嘿嘿笑着,一步不离。

“您知道什么?”小婵不耐烦地打断他,走到了药坊一角。

这里专门为王后熬制汤药,灶盘格外大,煮药的药罐也格外精致。在此等候多时的典药官和她互换了号牌,无声地快步离开。小婵转身打开药抽屉,从里面抓药配药。

“反正……你瞒不了我。”蒋太医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发表于2006-12-27
小婵看了一眼蒋太医,不予理睬。

三更天的时候,她是偷偷去找太子了。守夜太监像前几回那样无声地开了侧门,领她穿过漆黑的青石小径,到那间兰香旖旎的密屋。含着一个即将说出的秘密,她一边细数扑簌掉落的灯花,一边想象太子的第一反应。就这样既紧张又兴奋地等了两刻钟,太子却没来。她担心太子忘了时间,又怀疑太监没把话递到,终于大着胆子跟门口的太监说,请他再去禀报 
 
 
一下。太监一会儿回来了,说太子殿下酒意还未全醒,让她再等一会儿。小婵的心情开始一点点往下落,甚至感到了恐惧。灯花偶尔炸开,却只见纱幔落在墙上的影子更加浓黑。她想到自己毕竟是一个越轨的宫女,想到镜湖边上每逢雨夜就会发出哀嚎的那队女鬼,传说她们是因为不守宫规而被司礼监沉入湖底的冤魂,接着又想到母亲阻拦她入宫时歇斯底里的样子……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婵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太监忽然进来告诉她,太子殿下不能过来了,但让她晌午再来。看着小婵慢慢腾腾往外走的样子,那太监特意补了一句,“殿下请您一定晌午再来。”那谄媚的笑容和眼神令小婵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想凭床笫之欢变成太子妃的低贱女人,她感到委屈极了。
发表于2006-12-27
她一抬眼,蒋太医竟然还站在面前,而且一直都拿着他那把药铲。

“您急着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小婵冷淡地说。

“我是来提醒你,”蒋太医压低了声音,“这几天先别去那儿了。”

“别去哪儿?”

“答应你爹。”蒋太医简短地说。

小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沉默地继续手里的活计。

“大王提前赶回来了,”蒋太医凑上前一步,神秘地说,“宫里可能要出大事!”

“什么事?”小婵不禁抬眼看着他。

“你别管,也不该你管。”

小婵哼了一声,父亲就爱搞这套。

“你自己觉得,殿下这几天有心情吗?”蒋太医用一副老于世故的口吻说。
发表于2006-12-27
这话听起来很粗鄙,小婵转开了身子。这时候两个火工过来添火,小婵小心地端起那只精致的药罐,一个火工端炭盆,另一个往灶里夹木炭。

“今天要迎大王车驾,所有人都早起一个时辰,那么寅时就该给王后送药,难道你不知道?!”蒋太医故意大声地训斥小婵。

等火工走开,他又凑近小婵,低声说:“这几天王后怎么样?”

“王后……怎么样?”小婵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说,她对你没什么吧。”蒋太医的神情有点高深莫测。

“王后对我能有什么?我一个送药的宫女。”小婵顶烦父亲这副神情了,如果不是因为太子,她早回乡下找母亲去了。她母亲这两天头一回来京城,为的就是把她带走。小婵正为这事心烦意乱呢。

“爹,下午我要请假,去宫外看我娘。”

“你娘的事回头再说。”蒋太医打断她,继续压低声音说,“王后真的没拿你出气?”

“没有。为什么?”

“不为什么,”蒋太医更小声地说,“你知道,太子好几天没去给王后请安了。”说着用暧昧的眼神看着小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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